李洱:做一个比较清醒的写作者|名家谈创作

世界杯男篮2019

张英:你有编辑的才能,能够发现人才。

李洱:我做编辑,应是不错的编辑,但不会是最好的编辑。

做编辑,一是有判断力,二是有预见性,三是有耐心。这三条,李敬泽、程永新占全了。李敬泽对任何事,都保持有耐心。我不行。

康熙对雍正的评价,两个字,耐烦。耐烦,是最为难得的品质。卡夫卡说了,人类有两大主罪,所有的罪都与其有关,那就是缺乏耐心和漫不经心。因为缺乏耐心,他们被逐出天堂;因为漫不经心,他们回不去了。他又补充了一句,或许只有一个主罪,就是缺乏耐心。

我从文学馆调走时,李敬泽说,算了,50多岁了,再教你学习耐心,不是强人所难吗?我还是放你走吧。

张英:你修改作品,是很有耐心的。程永新在很多地方讲课,都拿你的《导师之死》当案例:刚看李洱的稿子,觉得是篇习作。不断修改,最后突然交了篇很漂亮的文本。

李洱:写作方面,我有点耐心。福楼拜有句话,没有天才,天才即耐心。不是《导师之死》,是《导师死了》。“之死”不是我的语气,“死了”才是。确实改了多遍,我后来说过一句话,通过这篇小说的修改,我学会了写作。

我为什么这么说呢?以前读了很多作品,对别人的作品也能品头论足,但当自己写了,才知道并不轻松。吃饺子和包饺子,是两回事。原来是短篇,格非说,这篇小说有意思,就推荐给程永新看。程永新也觉得有点意思,就提了意见,让我修改一下。我改来改去,改成了五六万字的中篇。

那时我已毕业,为此回了趟上海。格非给我找了间寝室。每天下午五点多,格非就来敲窗玻璃,我住在一楼。他问,修改得怎么样了?我也趁机请教遇到的问题。有一天,他看了看稿子,说,这首诗需要修改一下,把“亮堂”改成“敞亮”。他对字词极为敏感。

程永新有时也过来,问我修改得怎样了?他还给我举了一些例子,说的是知识分子在日常生活中闹出的笑话。他提到王安忆的父亲把洗衣粉当成盐,泡泡飞起来了。我当即想到了俞平伯的例子,就是俞平伯扫地,树叶飞起来了,就拿着扫帚追那些树叶。我这么一说,程永新就说,你什么都知道,为什么还是缺少细节?吓得我不敢吭声了。修改完后,给了程永新,他没说要发,也没说不发。交稿后我就回郑州了。

有一天同事的妻子问我,说有一篇小说叫《导师死了》,发表在《收获》杂志上,这个作者你认识吗?我才知道发表出来了。稿酬很高,收到一千六百多块钱,我就去买了冰箱。当时冰箱算轻奢商品,是结婚时的几大件之一,单身汉买冰箱比较少见。然后,我就收到了《收获》杂志寄来的样稿。

样稿上有改动。程永新在这加一句话,那加一句话。“过了一会儿”,“后来”,他感到小说的叙事节奏有问题。有时候,他也会删掉一句话,更简洁。有一次看格非《边缘》的样稿,是李小林还是程永新在“只剩下……”旁写的批注:两只,打掉一只,读者已知只剩一只。那句话是,子弹把一只睾丸打掉了,只剩下了一只睾丸。

《收获》杂志对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要求。注重文体的作家,他们对字词会有很严格的要求。有些作家,不以文体取胜,有另外的要求。

张英:程永新还说:“当李洱拿出第二篇小说的时候,我已提不出任何修改意见了。”

李洱:不,还会提要求的。他是谁?他是程永新啊。有了这段经历,我对自己的文字要求更严了。《花腔》后来发表在《花城》杂志上,田瑛打电话跟我谈了小说。他说,他从来没见过,除个别笔误,整部小说无须改动一个字词的稿子。接下来他又说,但他还是修改了,有一个地方提到了“老毛”,他把“老”字去掉了,又加了两个字,“泽东”。他问我同意吗?我说,改得好。

从郑州到北京

张英:你与李敬泽是怎么建立联系的?

李洱:我投稿不留底稿。编辑如果退了,就有,不退,就没了。最怕的就是,稿子没用又没退。如能收到退稿,会很感谢编辑。

有一天,我收到编辑部寄来的一封信,是《人民文学》的信封。我一摸,很薄,不是底稿。太阳从西边出来了。我从收发室出来,在路边,在没人的地方,强迫自己冷静片刻,才小心撕开信封。信上写,我叫李敬泽,是《人民文学》的编辑,你的小说可能发表在第11期。你不要再寄给别的刊物了。任何时候来北京,请来找我。如还有别的小说,也可寄我一阅。

我盯着李敬泽的名字想,是老编辑吧。我和敬泽的名字,都容易给人造成错觉,以为是右派一代的人。给敬泽的小说是《加歇医生》,是《上海文学》的退稿。好多年后,金宇澄给我看了稿签,他对这篇小说很欣赏,写了一段话,周介人写的眉批,我们已发过写知识分子的小说,不宜再发。感谢《上海文学》把底稿退给我了。

这篇小说发表后,我给李敬泽又寄了一篇小说,叫《缝隙》。李敬泽又约了田中禾写评论,在同期一起发表的。

张英:这就与李敬泽熟了。

李洱:我刚好要去北京,就给李敬泽写了封信,约了见面时间。我住在中央音乐学院附近的小宾馆,李敬泽来了,说走,请你去蹦迪。迪厅名字叫JJ,第二天我耳朵里还有回音。

有一天,在他家里,我们讨论《缝隙》,讨论正冒出的一批青年作家。他给我看了《乔治·钦纳里之奔逃》。如果没说错,那应是“敬泽文体”的第一篇作品。

张英:是他调你来北京的?

李洱:到中国现代文学馆工作,是因为吴义勤。此前,莫言对我说,想不想到艺术研究院?我说好啊。那是陪马丁·瓦尔泽吃饭,莫言随口说起的,院长是王文章。莫言给王文章写了信,王文章说好,后来却没了下文。莫言又写了一封信,还给我看过。王文章说,既然要调李洱,我们干脆组织一个大的文学院,从每个省的青年作家中挑选。我一听,就知道这事悬了。后来,又差点去了中国人民大学。再后来,有天早上,我在北京参加《小说选刊》的活动,碰上了吴义勤。他们都知道,我爱人在北京,平时也常来北京。吴义勤问我,听说你要去艺术研究院?我说,可能黄了。他说,愿不愿来中国现代文学馆?我说好啊。

当天晚上,我就接到了作协书记处杨承志的电话,说书记处已讨论,同意你调入文学馆。本来很快就能办完,结果整整办了两年。说来可笑至极,教育部负责在电脑上操作调动手续的那个人出国了。

张英:你在北京也呆这么多年了。在河南、上海、北京的经历,对你有影响吗?

李洱:如果只呆在河南,我可能不会写作。如果只呆在上海,我可能写不出后来的小说。如果没来北京,我可能写不出《应物兄》。

张英:只有离开某个生活环境,才能倒回去写那个生活环境。莫言来北京后才能写出高密东北乡。余华说,只要写作就是回家,他在写作中回江南,回海盐。

李洱:有道理。这涉及作家的经验构成方式。你如只呆在一个地方,你对那个地方的生活就不易生发出经验。写作,写的不是生活本身,而是经验。什么是经验?经验就是活泼的印象,它包含记忆,包含从记忆中生长出的想象。

作家到底写什么?这个问题搞清楚了,你对写作才算有了基本了解。

张英:你离开了现代文学馆,现在可以写文学馆了吗?

李洱:文学馆对我影响很大。不过,对未来的写作,我向来不作预测。

作品数量与质量

张英:大学毕业后你去了郑州,沉潜了很多年。那些年是怎么过的?

李洱:对写作的人来说,任何经历都有意义。我很感谢在郑州过的那些年。在上海接受了很多文学信息,看了很多书,但看得潦草。在郑州,很少与人,也难找到人能坐在一起讨论这些书。那时没有网络,消息相对闭塞,就有时间把这些书看了又看,大概持续了十年。相比上海,郑州太安静,容易沉淀下来。

张英:你要是继续读研,留在华东师大也不是难事。为什么不选择读研,而选择回郑州?

李洱:那时读研不像现在这么热门。毕业管分配,好歹有了工作。大四时,辅导员挨个寝室去劝人考研,真叫苦口婆心。有很多有志青年决心考研读研,而我对系统化、学科化的知识没太大兴趣,从未想过考研。毕业分配,哪来的回哪去,是天经地义的事,不存在思想波动。回到郑州,到处打听不到学校在哪,终于到了学校,发现校园就两个篮球场大,相当失望。所以有段时间,我有空就往上海跑。几年后才适应,体会到呆在郑州也有好处。

张英:你出道很早,但作品很少。为什么?

李洱:懒。我不愿多写。一些思考,一些感觉,我更愿用一部作品而不愿用多部作品去完成。我必须等待,时间会让想法慢慢改变,改变后,再去完成下部作品。否则,就没动力,写起来没劲,总觉得是一种无效写作。写得少,不意味着想得少。想得越多,写得越少。另一个原因,是我习惯修改。一部作品,写完了,要放一阵再改。这一改,时间就拖得很长。

张英:你喜欢修改。

李洱:在有电脑前,我是一遍净,不打草稿,直接在500格稿纸上写。我有到处收集稿纸的习惯,用过的最好的稿纸是余华《烟雨楼》的稿纸,纸的厚度、宽度、格子大小,刚好。我甚至想,余华写得好一定跟稿纸有关。

弄到一沓好稿纸,就像弄到了一台电脑,高兴,激动。我有洁癖,稿纸上不能有涂改。写错一句话,这一页就得从头写。一从头写,就要改动。一改动,修改的就不是一页两页了,前面也得修改。

张英:你现在用电脑写吧?改起来方便了。

李洱:我电脑用得晚,朋友们经常告诉我用电脑的好处,但我担心影响思维,失去对文字的感觉,也担心耽误时间。

有一天,我去买《足球》报,看到一个小姑娘打字打得飞快。小姑娘是欧文的球迷,她说贝克汉姆球传得好,欧文卸球、进球更好。她随手就打出来几行字,好像并不影响思维。隔壁就是电脑市场,我就去买了一台。

我用的是五笔,背了一会儿口诀,就开始写小说。鬼子约了一个短篇,《漓江》杂志要,题目叫《威胁》。一个短篇写完,就弄熟了,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了出来。修改起来太方便,就喜欢上了修改,而且变本加厉,有时恨不得把原来的作品也拿来改下。我不会急着写下部小说,先把这部改完再说。

张英:修改影响了数量,也提高了质量。

李洱:修改,会让它尽量接近自己的想法。《收获》创刊60周年,请一批作家朗诵发表在《收获》杂志上的作品。我去了后,他们把文字给我,说,你朗诵这部分。我一看,是《导师死了》片段。我一边朗诵,一边又改动了几个句子。成了毛病,不改动下,就念不下去。

寻找自己的声音

张英:我也干过小说编辑,每天看小说,真是难受,大量及格线以下的。你一出道,从语言、文字、结构到故事,都很成熟,还没法跳着看,漏看了思维就接不上,小说细腻到这种程度。

李洱:现代主义之后的小说,都已很难跳着看了,你必须一句一句看下来,因为故事会落到每个叙事环节、每个细节中。现代小说是思想推演的过程,是一种研究过程。拉美的一些小说,也都讲故事,但那是另一种风格。甚至连马尔克斯的小说,你都可以跳着看。小说对作家的要求越来越高,要求语言尽量精微。

张英:1998年,你和李敬泽、李大卫、邱华栋、李冯一起,做了系列对话,《集体作业——实验文学的理论与实践》是结集出版的书。你提到写作数量的少和多、数量与质量的关系,我印象很深。李大卫后来没见到了。

李洱:李大卫养猫,他的猫都叫耗子。有一次,我想在他的床上躺一会,一掀被子,蹿出两只耗子。我与李大卫多年不见了,他是很好的小说家,他看不上诺贝尔文学奖。大概是2013年,他从美国回来,突然到文学馆找我。莫言那天刚好在我的办公室,李大卫进来了,看到莫言。李大卫搓着手,半天说了一句话:还是表示祝贺啊。

张英:你的写作习惯受格非影响大吗?

李洱:在写得少这个问题上,我受到了格非的影响。格非也写得少,但小说的质量和完成度非常高。我很羡慕格非的写作习惯,但没有养成。他有详细的计划,我没有。虽然事先已考虑得比较周详,但我不会列出计划,因为更多的想法是在写作过程中冒出来的,我必须修改,必须调整,让新的想法与原来的想法能结合。格非是文体家,非常讲究,我对文体没那么讲究。他写作时要排除一切干扰,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坐下来写,火车上也可以写。他的写作态度极为严肃、极为认真,很值得敬重。我比较放松,比较嬉皮。

张英:几个主要的先锋作家,格非、余华、苏童的风格差别很大。在写作上,找到自己的风格很重要。

李洱:有一天,我在讲一个朋友跳舞的故事,余华突然对程永新说,这个家伙用这种语言写小说就非常好,非常幽默,包含着各种转折。他鼓励我,一定要写下去。有一段时间,我写的小说哪也发表不出来。格非对我说,坦白告诉你,那些成名的作家,小说根本没法跟你比,但你必须发表出来。只要发表出来,你就会迅速成名。他敲着桌子说,你要自信,你的语言已是一流小说家的语言了。这当然是鼓励。然后我与格非、王方红到天安门广场散步,走起路来就轻快了许多。

张英:朋友们传说,你会背很多经典名著。几年前在涿州,你与王刚、华栋、张者一起喝酒,提到一个作家,你立即背了一段,还分析了一通。这个记忆力,太可怕了。你对喜欢的小说,总会反复看吗?

李洱:凡尔赛一下,我不知道自己会背哪些小说。当然,会背的肯定是名著。

张英:张清华说,有一次他被你吓了一跳。

李洱:有一天张清华在北京,我在涿州,张清华打电话过来时,我和张者正在外面散步。我们在电话中分析了加缪的《鼠疫》中的一段。他说,你谈那段时,我随手把书抽了出来。不能说一字不差,可你背得比原文好。我说,不是比原文好,是比译文好,因为我顺便改了几个句子。

站在北方和南方之间

张英:你说你是20世纪80年代之子。

李洱:受20世纪80年代影响很大,但我写作风格的形成,是在20世纪90年代。

张英:对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文学,你有“弒父”情结吗?你与毕飞宇,你们的小说,与先锋文学不同。

李洱:没有。他们不是父辈,是兄长。他们后来有很大变化,我甚至可以把他们也看成是20世纪80年代之子。

刚开始,作家容易以群体的形式出现,随后,作家会独立成为个体。先锋作家那几个人,他们也是个体。他们彼此的差别很大,从一开始就很大,后来越来越大。文学史的讲述,容易按时间段来划分,但实际上,他们是个体。

张英:先锋作家似乎主要为南方作家。

李洱:南方是地理概念,也可以看作文化概念。它的意识形态羁绊要少些,呈现自由和开放的特征。他们当时都是年轻人,写出成熟作品时,比现在的90后作家还小。雏风清于老凤声,有种特别的生气。年纪轻轻就写出了代表作,有点像鲁迅那代人,在文化转型时期,因缘际会。

然后,这批人的写作,又影响到了不同地域、不同年龄的作家。在先锋文学三十年研讨会上,我讲陈忠实也受到了先锋文学的影响,陈忠实本人也承认这点。这是文学史上罕见的例子,但后浪推前浪,是正常现象。

张英:20世纪90年代,你大部分时间都在河南。这是否有利于你找到自己?

李洱:先有迷失,尔后才有寻找。上海与河南,差异真是足够大。比如,当时热衷谈外国文学,上海谈的是欧美,谈博尔赫斯;河南谈的是俄罗斯。河南朋友喜欢谈陀思妥耶夫斯基,我也就跟着看上瘾了。河南接受外来文化,总是慢半拍。这个慢半拍,也有好处。太急了,脚步有些不稳。慢半拍,走得很稳当。

张英:从文化地理学的角度看,你是站在了中部,北方和南方之间。

李洱:有时会感到孤独。有次回上海,吴洪森对我说,你在河南,可能找不到说话的人,我介绍你认识一个人,叫王鸿生。有一天我骑车路过河南文联,突然想起此事,就进到文联大院找王鸿生。在院子里碰见一个人,大胡子。我就问,王鸿生在这吗?那人问,你找他什么事?我一听口音,知道他不是河南人,以为他也是来找人的。我问,你是这里人吗?他说是啊。我说,吴洪森让我找他的。就这么巧,这个人就是王鸿生。

王鸿生横跨哲学界与文学界,当时是河南省文联理论研究室的。研究室还有一个人,也是大胡子,叫耿占春,主要做诗歌研究。王鸿生把耿占春叫到他家里,就这样我认识了他们,算是找到了组织。

他们都是中国最杰出的批评家,思路与上海那些朋友的不太同。我受他们两人影响比较大。

张英:河南当时的那批作家呢?你和他们的关系处得怎样?

李洱:河南的作家,还是很优秀的,我是调到河南省文学院后,才与他们有了比较多的接触。田中禾是作协主席,他把我调到了文学院,同时调去的还有墨白和行者。我与张宇比较能玩到一起。李佩甫不大出来玩。还有一些朋友,比如写小说的汪淏,耿占春的弟弟耿晓谕,他做翻译,在北大法语系读研。我们经常凑到一起打麻将。河南的麻将与上海的麻将玩法不一样,别说文学了。

张宇有句话很精彩,他说,李洱,上海有博尔赫斯,我们有羊双肠。我还以为又引进了一个时髦作家,后来才知道,羊双肠就是羊双肠,是河南一道有名的小吃,里面卧着羊腰子。张宇还有一句话,他说,跟南方作家,我们不比衣服,而是脱了衣服比肉。就是比生活,比内容,比厚重。这确实是他们的强项。

河南作家的现实主义传统非常深厚。河南人喜欢说,南宋以前的文学史,就是河南文学史。夸张,但有点道理。河南作家总的来说,还是能容纳新的文学手法的,有海纳百川有容乃大、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的气度。

张英:进入21世纪,河南文学衰落得很快。文学界谈起,用到一个词,断崖。

李洱:一个地方、一个时代的文学,是靠具体的人撑起来的。河南文学界的人走得太多了。

也不必担心,年轻人会起来的。再说了,即便到了外地,他们的写作也会跟河南有千丝万缕联系的。

张英:他们主要写农村,是吧?你跟他们不一样。

李洱:土地,家族,离乡与返乡,是一代代河南作家的主题。这跟河南的文化传统、文学传统有关。从文学史意义上说,这些主题早就被阐释清楚了,就是两个字:活着。但这就是他们的历史、现实,是他们的感情所在,思想所在。他们为这个主题提供了新的细节、感受、角度。这个意义,不能轻易抹去。

张英:刘震云的小说跟他们相比呢?

李洱:我愿意把每个人都看成个体,就像我谈先锋文学时说的,大作家,一定是个体。当我说他们是个体时,并不否认一些共性。

比如刘震云,虽是在北京接受大学教育,但他身上有河南人的一面。他这些年,也在着重写河南。如果他没表现出河南人这面,他就不是重要作家;如果他只表现了河南人这面,他也不是重要作家。王国维那句话,很有道理,须入乎其内,又须出乎其外。入乎其内,故能写之,出乎其外,故能观之。接下来又说,入乎其内,故有生气;出乎其外,故有高致。至理名言。

刘震云有部小说,被忽视了,就是《故乡面和花朵》。那是他写河南,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代表作。这个内和外,不仅指地域,也指时代。当然,被忽视也是活该,因为他走得太远了,也写得太长了。他的《一日三秋》,也是很有意思的作品。里面的花二娘,是以前没出现过的人物,像是从《封神演义》里走出来的。有一天,与刘震云聊起花二娘,他说,花二娘会记得你的话,她想和你对话。这话有点吓人。不过,我确实想过就花二娘写篇文章。

张英:刘震云也是90年代走出来的作家。

李洱:他是有文学史意义的作家。我说的文学史意义,是指在中国文学的某个转换时期,一个作家用自己的作品促进了这种转换。文学史是时空共同体,在这个共同体内,如果一个人的写作具有结构性意义,那么他就是重要作家。刘震云显然在列。事实上,现在我们所看到的重要作家、重要作品,大都是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。

张英:这是一个结论。

李洱:是啊。陈忠实、阿来都可以看成是20世纪90年代的作家。再接着谈刚才提到的那个概念,20世纪80年代之子。可以说,在这个意义上,他们都是20世纪80年代之子。

这些重要作家,既是他自己,又是自己的儿子,父子同体。如果他们以后还有变化,并且写出了重要作品,那么他既是自己,又是自己的儿子,还是自己的孙子,三代同体。有必要强调一点,这是中国新文学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景观。

张英:你和毕飞宇,算20世纪90年代冒出来的,比先锋晚的这批作家,大浪淘沙,今天还在活跃的,不多。

李洱:我们这批人,简单地说就是把先锋小说的一些技巧,和他们对现实的感受,结合到了文本中。

程永新认为,《导师死了》与先锋小说有关系,但又很不一样。我的第一篇评论是陈晓明写的,那时他还不知道我是谁,就认为《导师死了》开创了一个新的领域。《现场》写的是抢银行,美国人要拍电影,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没拍。国内也要拍,但立项没通过。

李敬泽写的一篇文章,提到了《现场》,他说,在故事、情节、人物、性格,各个方面,李洱都是准确有力的。显然,这个评语不是针对先锋文学的,倒可以用到比较传统的小说上。这个事例说明,这批作家除了受先锋文学影响,又往回倒了一点,吸收了传统小说的一些技巧。

张英:小说《现场》李陀评价很高。

李洱:第一次听到关于这篇小说的评论,就是从李陀那听到的。当时我认识李陀,但李陀不认识我。有一次,在一个度假村,李陀坐在床上纵论小说。他对夏志清们推崇钱锺书很不满,谈到钱锺书的语言,他说,钱锺书的语言是这样的,然后他打出一连串的手势,就是花旦的那种手势,举手眉边,拱手胸前,云手抱月,指手鼻间。“看到了吧?看到了吧?”李陀模仿着钱锺书的口音。一屋子人,都笑坏了,笑得肚子疼。

李陀极为推崇汪曾祺,对汉学家们忽视汪曾祺很不满。谈到当下小说的时候,他说还是有变化的,只是批评家们不够敏感。他看到一篇小说,写抢银行的,中国小说家现在已经可以处理抢银行这类事件了,这也是昆汀·塔伦蒂诺喜欢的题材。他举了几个细节,有个细节是,参与抢银行的女孩,听到枪响,竟有点走神,懵懵懂懂的,觉得耳朵进水了,在街上提着运款箱,突然停了下来,歪着头掏耳朵,蹦跳着,想把水弄出来。他在床上打着手势,比画着掏耳朵。一屋子人又笑坏了。

他讲到这,我才知道他说的是《现场》。他说这样的细节,以前的作家不会关注,需要非常好的直觉,还要敢于在激烈的情节线之内,腾出手来写。他提醒大家看看,说刊登在《收获》杂志上,还批评在场的批评家不读作品,不关心文学现场。耿占春笑了,对李陀说,作者就在这。李陀环视一圈,问,谁啊?耿占春指着我,说,就是他。

我跟李陀就是这时认识的。李陀马上让我讲讲怎么想起写这个细节的。这件事情说明,李陀对小说的变化极为敏感。

张英:你后来没按照《现场》的路子走。

李洱:我的兴趣,主要还是写知识分子。但《现场》的一些手法,我用到了《花腔》里。《花腔》写到了形形色色的人,有《现场》中出现的那样的人。

张英:你那时已开始引人注目。晚生代、新生代、后先锋……评论家们策划的不同派别,会把你放进去吗?

李洱:偶尔会被放进去,有时放在最后,前面是一堆名字,然后是“李洱等”。我当时对王鸿生说,我都改叫“李洱等”了。

张英:刘心武编的那套《城市斑马丛书》,听说有你,后来却没看到。

李洱:本来它可以成为我的第一本小说集。邱华栋与我联系,说有这么一套书,一人一本,你把稿子复印一下寄来。稿子也交到出版社了,但没有出版。我后来与华栋熟了,成了朋友,有一天华栋给我解释,当时出版社觉得有点多,去掉了一个。我开玩笑,就那么巧,抓阄刚好抓到我。华栋说,主要是你不好归类。我是同代人中最晚出书的。后来王蒙和宗仁发主编了一套书,把我收了进去。是湖北教育出版社,魏天无编辑的。已是2000年的事了。

张英:当时的文学市场真的不好,读文学书的人也不多。

李洱:那时没有图书市场,只有期刊市场,人们主要通过文学期刊看作品,能够出书是件很大的事。

文学图书市场是后来才有的,书商介入后,《跨世纪文丛》以后,开始在二渠道批发市场做起来了。此前,文学图书在新华书店的系统征订都不行,但仍给人非常红火的印象,因为文学期刊发行量太大。

张英:回想那批中青年作家,你和毕飞宇都比较特别,不好归类。

李洱:我跟毕飞宇不是“浪潮型作家”。这批作家,在阅读、知识、艺术方面的准备比较充分,加之一定年龄后丰富的人生经验,是可以完成一部不那么失败的作品的,但应不再跟着生活走。

比如生活中有个非常刺激的故事,我就把这个故事写下来——不是这样的。我父亲经常给我打电话说:“最近有个故事很精彩,你要写下来。”他一讲我就知道,故事很精彩,但别人已写过了,或文学史上已多次出现过了。这种故事我不会去写,但很多人会去写,写后也会产生一定影响。

在艺术准备比较充分的情况下,你在选择题材和故事时,会对自己有限制。你会想,选择这个故事而不是那个故事,选择这个人物而不是那个人物,也会想到这个人物在文学史上是否出现过,是否有故事原型。出现过的,写时就要有某种变化。写作变得越来越困难,作品比较少,跟这个有关系。

张英:跟你在河南也有关系吧。

李洱:这也算慢半拍。你被承认的过程,也慢了半拍。有个原因,河南的批评家,包括与我来往比较多的王鸿生、耿占春,他们不会或不屑于加入合唱。他们愿意等,看你能不能写出更好的作品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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